2019/9/22

A醫師夢遊仙境_06公主夜未眠


有一天,A醫師在森林裡迷失方向,巧遇一隻虎斑肥貓趴在樹上晃著尾巴露出牙齒像在笑。
「麻煩你告訴我,我該走哪一條路?」
「你想去哪?」笑臉貓瞇起眼問。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A醫師有點苦惱,「不過,總要去一個地方。」
「只要你一直走,走得夠遠就會到某個地方……。」笑臉貓懶散地瞄嗚一聲。

可是親愛的,你能否告訴我,人生要往哪一條路走才不會孤單?


二零一八年・陸月上旬
很快的,開始吃藥的第一個月過去,母親繼續默默陪著我上醫院。
每禮拜回診間已成為一種慰藉,一種短時間的心靈救贖受洗儀式。
喬大夫依舊慈祥和藹,像一位拿著十字架、穿著白色聖袍的神父。

「喬大夫,我連幫小孩檢查數學功課都算錯。」大腦是不是正在退化?
「本來就不應該幫小孩檢查功課,檢查功課是小孩自己的責任,不然,考試寫考卷時誰該負責檢查?」
好像有理,沒想到喬大夫以四兩撥千斤。
「媽媽要適度放手,小孩才會成長,這正是一個重新調整親子教養關係的機會。」
媽媽真得不用幫小孩檢查功課?回家得好好想一想。

「喬大夫,我是不是還有其他毛病。」
就像所有罹患不明疾病的人一樣,我一臉擔憂不知所措。
甲狀腺?肺結核?心臟病?更年期?要死了?
不然,我怎麼會手抖暴瘦下巴麻頭發熱冒汗如潮。

喬大夫仔細問了關於肝心脾肺腎的問題鑑別診斷。
「不,你沒問題,只是暫時性自律神經失調。」

他聊起某位病人,一名外商主管,三十多歲年輕人。
身強體壯,工作繁忙,事業成功,在工作崗位上突然病倒休假,花了一年在大醫院各科轉診徘徊,做遍所有高階檢查,查無異樣;最後輾轉來到精神科,經過半年調養,已恢復燦爛人生,繼續當空中飛人。

我坐在醫師對面的病人位置上,一聽覺得這個概念跟中醫很像,「心主神明,為君主之官。」中醫的心,統籌所有臟腑功能,只要收攏耗散心神加以調理補養,全身失調現象就會好轉。

「他還白白多耗了一年時間,跑醫院看病。」喬大夫補充說。
嗯,我點點頭。受困於身心不協調的人直接看中醫科和精神科才是王道。

「可是,我症狀又變嚴重了。」 想法瘋狂旋轉,萬馬奔騰的思緒已經從小溪流變成大瀑布。原本手指腳趾微微抖動已經變成肩髖關節大大抽動不定時發作。
「而且,晝夜顛倒越來越明顯,到底,白日可不可以睡?」我拋出疑惑。
「白日盡量不要睡,多出門活動曬太陽,到溪頭爬山或泡在咖啡館也好。」
眼前突然浮出假文青泡咖啡的畫面,這個主意不錯。

雖然,醫師再三保證沒有上述所列疾病,不過,不放心的病人老是有未解決的問題,「醫師,那我⋯⋯會不會有精神病?」
喬大夫再次問了關於神魂意魄志問題鑑別診斷。
「不會。」依舊斬釘截鐵回答,「精神疾病好發於有家族遺傳史的年輕人,通常廿五歲之前就會發作。」
「不過,」喬大夫挑眉開玩笑,「你要是再這樣下去,可能會變焦慮憂鬱。」

看著喬神父的笑臉,突然一陣涼意襲來,腦袋嚇傻瞬間清醒,我吸了一口氣,「冷靜,保持冷靜。」不能再瘋瘋癲癲,不然就完了 。


回家一個月了,日子依舊按表操課,早上快走黃昏慢跑假日游泳,雙親充當士官長和士兵負責監督。見過喬大夫的隔天清早,士官長謹遵醫囑,帶我去溪頭爬山。

夏日森林,空氣清新涼爽宜人。
踏著階梯,父親邊甩手邊若無其事地說:「Forget about it.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通通把它忘掉吧。Just forget it.」

我以為已經忘掉,我已經試著忘掉;我的心一直努力忘掉,不是我不要忘掉。
不過沒這麼簡單,如果按下大腦 reset 鍵可以一切重來,我找不到開關在哪。

「在這做八式動禪伸展操吧,」父親在山林小徑旁找了一塊空地停下來,「我們三人一起做」。大概不習慣在戶外伸展肢體,雖然偶爾才有人路過,總覺得兩老動作有點不自然,想來是刻意要陪我才一起做操。有人陪真好,可是,居然是兩個老人陪一個小孩,心情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

中午回到家,姊姊買了好多事超市的握壽司和生菜沙拉回來。
哇,是我最喜歡的異國料理,才吃了一口,眼淚就流下來。
滴答。「是不是該早點回來,現在才選擇走上回家的路是不是太遲了?」我一邊含著壽司一邊掉淚。
「不會啦,回來就好。」坐在餐桌旁的父親說著。
「兩年前腳痛就該回來,不要硬撐,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母親有點哀傷地擁抱我拍拍我的背。

女兒,永遠是父母掌心的公主。

「別想這麼多了,快吃。」姊姊安慰著。
可是交感神經過度興奮腸胃根本不蠕動,三餐都沒胃口,從一開始,我就以每週零點五公斤的速度消瘦。三餐吃不下,非三餐時又暴餓沒飯吃。若在地獄,即是餓死鬼的日常。

全家吃完飯,聽姊姊聊著小孩升學壓力、煩惱要不要報考私立明星中學。
「唉呀,讀書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幸福才是。」我有氣無力地吐了幾個字。
考試順利事業有成不等於快樂,這麼簡單的道理,長這麼大才懂。
「你看我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我攤平雙手露出一臉慘狀。
坊間謠傳很難幫女醫找對象。

聽著他們繼續分析小孩未來,我把後腦勺向後斜靠在木頭椅上,想著人生這麼多交叉口,最終怎會走上這條路。「中醫系、藥學系。」聯考放榜填志願的時候,父親只開出這兩個選項。當然青年學生也幾番掙扎博徵師長意見,最後爭取到在後面加上園藝系和景觀設計系。父親的念力大概強大,他許的願望都實現了,只不過是發生在小孩身上。

如果,⋯⋯當初堅持初衷唸了所愛,或許現在每天都開心摸著花草,忙著讓世界看來更美好。嗯,也不一定,搞不好成為窮困潦倒的室內設計師。不過就算餓肚子也甘願,不管怎麼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大腳趾關節肌肉突然莫名抽直了一下,我抬起頭看了餐桌旁的家人一眼。
心裡自是十分清楚,不能怪任何人替我選擇了人生,因為,握著2B鉛筆在志願卡塗記號的,是我的右手。

傍晚,全家陪我一起到公園散步。
飄雨,小孩玩得正開心,再一下。
頃刻,傾盆大雨,眾人落荒而逃。
避雨,閃進路邊一排汽車遮陽棚。

午後雷雨一直下,地上濕了驟雨不停潑進來。
爸說要衝回家拿傘來,媽說不可以雨很快就停。
媽說要衝回家拿傘來,爸說不可以沒說為什麼。
在場年輕力壯的只有我,我很想舉手說我要,可那一瞬間我怕淋雨著涼會死掉。
小孩說要衝回家拿傘來,異口同聲不可以你太小。

望著滂沱大雨一陣沈默,我覺得濕漉漉有點冷,手腳開始麻刺。

突然雨勢瞬間變小,快!大夥快速跑回家。
小孩一溜煙不見蹤影。大馬路看不見小孩令人擔心,顧不了身體不適,只好急起直追一路衝回家,沒帶鑰匙站在門邊大口喘氣還聽得到心臟用力砰砰響。許久後兩老緩緩現身,爸啞笑著說,「看你跑得像飛毛腿,我跟你媽說『心臟應該沒問題』」。 

望著濕透白髮貼著一張枯瘦的臉,那眼神笑得好放鬆,好像拋去所有煩惱輕聲說著沒事了。有人陪真好,可是,居然是兩個老人陪一個小孩,心情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

晚飯後,全家坐在客廳,配合小孩收看千篇一律的卡通節目。
「媽咪,快過來,是你小時候喜歡看的頑皮豹。」寶貝興奮地喊。
粉紅豹,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電視傳來沙沙聲,身旁不時傳來小孩爆笑聲,我望向電視櫃上方的黑色音響,雙眼無神地發愣。

小時候,爸爸很嚴格,規定一天最多只能看一小時卡通或益智節目,不能看「沒營養」的八點檔和綜藝節目。童年飲料永遠只喝一種鐵罐裝的綜合果菜汁,到麥當當只能買蘋果派當點心,不能碰「垃圾食物」,有毒。

小學二年級以前住在鄉下,離爸爸工作很遠的地方,那時交通不便,綠色偉士牌的噗噗聲在週末假期才會出現。他會載小孩四處兜風,遊樂場溜滑梯、逛花園買玫瑰,還有連續不停拍照⋯⋯。直到星期一上班日一大早噗噗聲遠颺,小孩火速從床鋪爬起,從窗簾縫隙裡望著綠色摩托車背影在眼前漸漸消失,才大聲歡呼。

「耶!放假囉。」星期一到星期五,家中沒大人。

不過,那些美好年月,爸爸幾乎沒有陪我們一起看過電視,他很忙。
他錯過了童年,我的。

也好,很難想像幼童每天得活在「高壓政府」統治下,長大的我這樣想。
大夥出門玩,我總是冷眼看他逗弄別人家的小小孩,小娃被逗得心花朵朵開,旁觀者倒是不明白有什麼好笑。

小學請病假,通常是阿嬤帶我去診所看醫生,大人上班沒空。
只有一次在山上,小孩玩耍不慎扭傷,左踝關節舊疾復發沒法踩地,父親檢查完傷勢二話不說背起我下山過橋,碎石子山路崎嶇高低,他卻走得又快又穩。不過,那時趴在背後倒是有點彆扭,因為小六生看來身材高䠷四肢健全,而我的眼又得直接對上迎面走來的眾人嘻笑目光。不管耳語窸窣,父親只是微笑帶過繼續趕路。

小孩生病,父母不會在乎旁人目光,只在乎趕快好起來。

我常想,青春沒經過叛逆,是不是就不會長大?年少的我不屑叛逆,妄想跳過。
第一次,和父親口角爭執,已經大二,20 歲。

「不要跟這種人交往。」父親一出手就鎖人咽喉。
為什麼?怎能單憑背景就全盤否決一個人,甚至連一面都沒見過。
「沒前途。」父親語氣略顯不屑。
前途是什麼?身高學歷家世工作社經地位不能拿來衡量一個靈魂的品格道德,尤其是幸福快樂。

「對象最好是醫師。」父親下了指導棋。
這下我火了。跟大忙人在一起又有什麼好,他會錯過愛妻年華和稚子童年。

孤獨女兒心,流下一滴淚。
我才不想嫁給像你這樣的,男人。
我才不想嫁給像你這樣的,醫師。
我才不想嫁給像你這樣的,中醫師。
除非,某天我頭殼壞掉半路發瘋。

「事情才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奪門而出。
我討厭你,再也不要跟你好,拜託不要再管我了⋯⋯。

「哈哈。」電視機前,寶貝又大聲笑了。我把目光從黑色音響轉向電視櫃裡的黑色光碟播放機,回想起前夫,也稱得上是一位認真工作努力打拼的大忙人,就算不是醫師。

手腳再度麻刺開始發熱冒汗⋯⋯萬一,明日將死,我不想抱著遺憾死去。
滴答,沒時間了。我移到父親身旁坐下,伸出食指小力地戳一下他的左手肘,清喉嚨輕聲說,「爸,謝謝你。」
他一直盯著前方沒把雙眼視線從頑皮豹身上移開,只開口淡淡回應,「沒什麼好謝的。」

就寢時刻到了,我們四人縮在一間房裡吹冷氣。
夜晚時分我再度清醒躺在地板上輾轉,我發現我好害怕在告別式之後就被世人遺忘,忘記我對父親的愛。
滴答,沒時間了。我鼓起勇氣講了一件與父親相處的小故事,第一次。

寶貝狂笑,「哈哈,爺爺太好笑了,媽咪你再講下一個故事。」
小學三年級轉學第一天中午我以為沒飯吃,沒想到爺爺在緊急時刻突然提著便當出現⋯⋯。念女中遊學一個月回來,那天太陽很大,一下遊覽車我迅速張開雙臂準備來個大擁抱,爺爺卻拘謹地伸出兩隻手與我握手⋯⋯。「哈哈,媽咪你再講嘛。」在寶貝不停撒嬌下,我講了至少一千零一個,直到夜深大家都睡著。

至於,傷心回憶裡那段「別管我」連一個字都沒提就直接跳過。這是當然的,我又不是頭殼壞了,長夜漫漫,我最想說的是,「拜託,請千萬不要不管我。」


2018年1月,英國統計有高達13.71%的民眾「總是」或「經常」感到孤獨,因此任命了一位「孤獨事務大臣」來設法解決存在社會已久的孤寂問題。

孤獨,是一個文明社會的通病,不只有我。

依策略,天一亮,我坐在小陽台邊吃早餐邊用力張開沉重眼皮。
看太陽,加油,增加血清素活化松果體。

依策略,上溪頭,山路蜿蜒曲折,小車行進忽高忽低,從不暈車的我卻覺得張開嘴巴就要吐出心臟,下車腳軟,如坐雲霄飛車般驚魂未定。一入山,各路人馬從四面八方蜂擁而出,又開始發熱冒汗手腳麻刺,也不知道是在擔心人潮還是在擔心心臟是否能撐下去。擔心東擔心西,這一刻,我得了「偽廣泛性焦慮症」。

依策略,出門採買家庭民生用品,等著排隊結帳,思緒混雜心慌意亂。店員張口嗡嗡作響,光回答要刷卡付現還有塑膠袋這些小事都令人緊張,我不想對上店員的眼,拿回零錢轉身拔腿就跑,心中正得意任務成功,那人在背後大喊:「小姐等一下,還有發票。」我轉頭伸手接下沒回半個字,這一刻,我得了「偽社交恐懼症」。

依策略,白日不能睡,運動增加腦內啡。沒紅綠燈,連過個馬路都成虎口,左閃右閃,摩托車汽車在我眼中如猛獸狂奔,走著走著,左手邊一輛白色休旅車突然從小巷弄的車庫蹦出朝我衝來,閃爍黃燈切右太亮刺瞎了眼,我舉手摀臉呆立原地,就在以為要被撞上的一瞬間,我眨了眼放開手⋯⋯那台車離我少說也有五十公尺遠。花花世界瘋狂危險,出門不宜,這一刻,我得了「偽懼曠症」。

驚嚇反應變成重度誇張,因為好累,就像好幾個月沒睡了⋯⋯。

回家,我一個人躺在床上。
想起巨蟹男曾在文章裡提過被雙方父母勒令分手的初戀情人,一位優秀女醫師。
因為罹患精神疾病的妹妹自殺,女醫自責未盡妥善照顧的責任倒臥床上一病不起,應女醫的家人要求,他去探望她。後來,也不知經過多久休養,女醫返回工作崗位上班,某天,兩人在醫院巧遇,她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從眼前走過,他默默站在角落沒有相認。

是入戲太深妄想成為心愛男子的女友嗎?怎麼連我也倒了。不過,有點頭腦的人根本不會想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更不想有人探望,太狼狽了。記得內心曾經好奇,想知道那位女醫師嚴重到要休假臥床是什麼感覺?是心情悲慟不想動,還是四肢癱軟無法動。當然,我不明白她的感受,不過,我不想請病假在家,偏偏四肢無力頭昏腦脹讓我無法上班。嗚⋯⋯與其在家生病受苦,還不如出門賺錢快活。

傍晚,母女在房間摺衣服。
母親說她的姐姐念中學時,曾因跑步比賽摔跤在家休養,身體沒有異樣就是不能上學,半年後辦轉學人就好了。「你不要做那個工作就會好了。」母親一邊摺衣服一邊自言自語。

咳,恥辱。我在診間可是談笑風生眾人崇拜的偶像,怎麼可能害怕上班。不過,話說回來,決定離開舒適圈換到陌生環境工作的確令人緊張,但我自認抗壓性沒這麼低。算了,母親應該是太煩惱導致哀傷過度才說出這種話。

漸漸地,手機越來越安靜,連訊息都閉上嘴,生活圈除了父母小孩,大概只剩姊姊一家。姊姊樂觀堅強,每天短暫聊天讓我安心不少,只是,她的見解常常太過樂觀。「你就把所有不舒服症狀想成是在『排毒』。」有一次,姊姊如此回應。
一時還以為聽錯,這種『排毒』也太不真實,好想哭。

媽不時關切「這樣能工作嗎?」
當然不行, 偽社交恐懼症偽廣泛性焦慮症偽懼曠症怎麼工作。
然而,媽的問題又加重我的病,一輩子都不能工作怎麼辦?沒工作等於沒錢,下半輩子剩西北風,我要瘋了。

焦慮可能會傳染給心愛的人。
「別偷懶,無論晴雨都要出門,不能中斷。」父親時而和藹可親時而冷峻嚴酷,「你只能靠自己,我們其他人都幫不上你。」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起雨傘套上運動服在心中碎念,「可惡,又用行為認知學派那套對付我。」

我蹲在門口穿鞋,想起了好友,史考特。
他說關於焦慮治療理論1可分為四大類:心理分析、行為與認知行為、生物醫學、經驗療法。

第一類,依據佛洛依德學說的心理分析法,廣泛應用在現代談話療法。
心理分析學者認為,禁忌思想(通常與性有關)或內心衝突是焦慮之因。心理分析療法主要是讓病人去感受壓抑的衝突,了解自身內在癥結,透過精神動力取向的心理治療以深度了解問題,獲得改善。

第二類,認知行為學派則認為焦慮是一種制約恐懼反應。
焦慮常在不知不覺中形成,如:我們經由多次不良經驗開始害怕一些本來沒什麼可怕的東西,然後碰到一點小事就如臨大敵,怕得要死。
行為治療包括透過暴露療法(刻意接觸令你害怕的東西,適應之後,恐懼就會慢慢消失)和認知重建(改變自己的想法),以消除恐懼,讓恐慌和憂慮變得輕微一點。目前此種療法被認為是治療多種憂鬱和焦慮症最安全有效的一種療法。

第三類,生物醫學療法(此方面的研究在過去60年非常盛行)。
焦點放在焦慮的生物機轉,即杏仁核、海馬迴、藍班核、前扣帶皮質、島狀皮質,和負責傳遞訊息的神經傳導物質,如:血清素、正腎上腺素、多巴胺、麩氨酸、神經胜肽Y、GABA,以及相關的遺傳學。這方面的治療通常會使用藥物。

第四類,經驗療法。
此派偏重「存在」的角度,認為恐慌發作和無法停止的擔憂,都是面臨威脅的因應機制,以免自我支離破碎或自尊受損。
經驗療法就像心理分析(第一類),注重焦慮的情境和意義,而非焦慮的生物機轉,相信精神創傷之謎是可解的,認為個人的存在是有價值的。一般來說治療方法包括導引病人放鬆以減輕焦慮的症狀、幫助病人深入自己的焦慮以去除對「存在」的疑惑。

精神醫學與心理治療充滿種種衝突如:不同療法之間的衝突、心理分析學派與認知行為學派的衝突、精神科醫師與心理學家的衝突、是否使用藥物引發的衝突⋯⋯。這些衝突有時劇烈,可能牽涉到各領域發展的利害關係。

至於基本衝突則由來已久,如焦慮是一種疾病或是精神問題、是身體毛病還是心靈危機,可追溯到希波克拉底和柏拉圖及其追隨者之間的衝突。

雖然父女對治療方法互有衝突,每天我還是乖乖出門,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路上,迎面而來一個拄著拐杖的年輕人,右腳打著石膏看來是一般外傷。
「要是摔斷腿或手就好了。」我寧願挨痛也不想要頭昏發脹。
皮肉傷,人家會當你是一個病人,囑咐多多休養。
若是看來「整欉好好」,沒有同情只剩加強鍛鍊。
箇中滋味,沒人了解,十分孤獨。

有時我也聽得見房門外兩老壓低聲音討論最新情報。
「她今天為什麼還不出門?」士官長問話。
士兵唯唯諾諾匯報情資。
「你告訴她拿卡片去盡量刷。」士官長下令。
哼,又是認知行為學派,暴露療法和認知重建,刻意增加接觸以消除恐懼。

我半睜眼躺在床上呻吟,無限卡,終於得到一張無限卡。
依據 ATT 吸引力法則,當你真心渴求,事情就會如你所願。
可是身體難過成這樣,叫我怎麼化妝出門逛街瞎拼閃刷?

那天,我學到一個教訓,千萬不要亂許願,因為願望會成真。

老天爺,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亂許願。
請您把無限卡收回去,我只求趕快好起來。

姊姊也過來關心,「A醫師,妳的穿著越來越像,呃⋯⋯中年人,其實我們可以每天打扮漂亮,人也會跟著開心起來。」
我知道,這不就是少女 α 半年前的計畫嗎?
「可是姊,我現在連睜大眼睛拿一件衣服穿上都有困難。」
我站起來隨手從衣櫃抓了一把,然後坐回床上斜靠牆壁套上T恤,只求衣服不要穿反。

成功病人七大策略:不要猶豫做激烈的生活改變。
自此,我的日常被命運女神改變,不再排滿看診開會進修聚餐帶小孩出門玩;一週行程表只在兩天回診時間做上記號,生活重心只剩努力活下去和看醫生。

我的信仰倒也十分虔誠,每週兩次向不同教堂的神父告解,請求他們勸說上天赦免我的罪。

終於輪到看德醫師的週末早晨,路途不近單趟車程就要一小時。
清早的空氣通常安靜沉默,只聽見悠揚古典樂從廣播頻道傳來。
接近目的地時,小汽車會從高高天橋駛下來鑽進燈光昏黃的地下道,此時,我已經集滿了空氣中所有的勇氣分子,望著前方駕駛座的背影,我小聲開了口。

「爸,謝謝你。」
接著又是一陣沈默,看不見父親的臉。
小汽車出了地下道轉彎駛進鄉間小路,我緊盯著窗外,窗外路旁有人在慢跑。
「咳⋯⋯沒什麼好謝的。」
每次都隔好一會兒才聽到相同回答。

原來,由爸爸負責帶我去看病是這種感覺。
我抬頭望向正前方後照鏡,都這把年紀了,應該是年輕人開車載老人家去看病才對,我卻沒有陪他去過醫院一次,心情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

我伸手調整口罩位置,突然好想說,爸,對不起。
對不起,害您擔心。對不起,沒有陪你。
可是,密閉空氣裡的勇氣分子不夠多,我一直說不出口。

「還吃安眠藥嗎?」德醫師問。
中醫通常不贊成吃安眠藥。反觀西醫卻要我固定每天用藥,不可以時吃時停。
「對。」其實我也試過不要吃,不過沒吃藥會擔心睡不著,擔心睡不著就更睡不著,睡不著只會更焦慮,無止盡鬼打牆。
沒做好萬全計劃就貿然停藥,非上策。

我再次確認疑惑,白日該不該眠?
「打小盹可,最好別睡,繼續運動。」德醫師指示明確。
「叔叔,西醫說我可能會變焦慮憂鬱,怎麼辦?」我從內心伸出求救的手。
「別煩惱,你現在就已經是焦慮啦。」德醫師半開玩笑。

看著德神父的笑臉,突然一陣涼意襲來,腦袋嚇傻瞬間清醒,我吸了一口氣,「什麼,不是『可能』,我『已經』焦慮,你不是說過我只是情緒有點『小感冒』?」德醫師在我心中是一位幽默風趣的長輩,這次,我卻笑不出來。

接下來,日子繼續在白日嗜睡夜晚清醒之間扭曲相互拉扯。

依策略,一大早,士兵帶著我搭公車到小山公園爬山。
這幾天連日大雨,出門前我的內心升起一股不祥預感。
果然入山不久,刮起陣風烏雲罩頂天色漸暗,正猶豫著要不要回頭,「繼續走!」士兵在一旁催促。向前沒幾步,突然傾盆雨下,霎時天空一片黑暗,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山徑成了小溪流,母女兩人轉身各自撐起小傘急忙下山。

布鞋溼透,我喘著走不快,「你先走,我在後面跟著。」我對母親喊著。
大雨滂沱看不清四周景物,一個山路轉彎,母親不見蹤影,「走快點,」我低頭緊盯路面深怕不慎踩進水窪,走著走著,前方平地突然冒出一朵閃亮的紅色蘑菇,我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此刻四下無人氣氛懸疑,不過我還是慢慢靠近它蹲了下來。

Touch Me,蘑菇下方有個小牌子,寫著「請摸我」。幾番掙扎猶豫,好奇的我伸出手。嗯,摸起來沒什麼特別,耽擱一會,我站起身來往前繼續追趕母親,就在提起腳步準備往前邁開步閥時,奇怪的事發生了,後項突然緊繃,每走一步脖子就像被無形的手左右扭轉壓緊,全身彷彿要被吸進雷電雲雨中⋯⋯總之,一種很難解釋的狀況。

「冷靜,別慌,繼續走。」我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能停下來,得快點找到母親。
又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回到山下,雨勢漸歇,怪異感覺退去,母親就在眼前,我匆忙向前跑去,「媽,我們趕快回家吧。」

「⋯⋯全身好像快解離成無數小分子,就像畫面分格如衛星資訊干擾般,我還以為將被外星人吸到外太空⋯⋯ 」中午飯後,姊姊站在水槽邊洗碗,我忍不住要跟她分享這個前所未有的奇異感覺。怕她聽不懂,於是我用盡所有詞彙形容描摹,不小心越講越興奮。

「A醫師,你不該去前夫家的,」姊姊一直背對著我洗碗,連頭也沒回,「真的,你被詛咒了」。
好吧,我承認,整起事件被我說得有點誇張。不過,詛咒⋯⋯你以為我是一個受詛咒的不祥之人?

姊姊的話語宛如一條來自地獄的詛咒,刺傷A醫師脆弱的心。

突然一陣涼意襲來,腦袋嚇傻瞬間清醒,我吸了一口氣,「冷靜,不能再向任何人吐露病情,從現在開始得裝成『正常人』的樣子,不然會被當成是受詛咒的瘋子。」這次,終於用針線縫住嘴。自此,我失去了一位親密盟友。

「媽,姊居然說我被詛咒。」姊姊離開以後,我跑去找媽告狀哭訴。
「對,『侵門踏戶』你聽過嗎?」媽媽毫不客氣接話,「你爸說你不該去辭祖的,我一直還沒告訴你。」
我不知道⋯⋯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沒有什麼不對,我好難過。

那天午休躺在床上,好虛弱。
我已經受不了門外任何風吹草動;客廳女兒看卡通的刺耳笑聲、廚房鍋蓋掉落哐噹聲,連一根針掉落在地都能使心臟急遽抖動穿破胸膛。

就像所有面對噩耗手無寸鐵的病人一般,我猜這是因果報應,這輩子壞事幹盡才落得下場淒涼。可是我又哪裡十惡不赦?蒼天沈默無語,良久,我略明白,大抵是犯了佛教徒三皈五戒裡的殺戒。人生骨牌應聲撲倒,魔鬼細節失控潛入,搞太累還死不請假,冷眼瞧著自身倒下,袖手旁觀。

不過,大人倒了,小孩怎麼辦?這一刻,悔不當初,我親手扼殺人生。

夜晚再度降臨,我清醒地走到父親房間,「爸,有一件事拜託你。」
我平靜報告最新病況然後交出有價無價證券印信,「麻煩您諮詢律師保障她的權益。」
父親接過資料夾,語氣堅定地說:「你放心,我會辦好的。」
一秒間,瞥見了他閃爍眼神,我倉促低下頭盤算自己的命,難道這就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悲?望著老父滿臉皺紋佝僂身軀,不禁私自責怪命運之神太殘忍。

此時電話響起,是笑臉貓學長。
「恐怕不久人世。」我慎重道別。
「人生還有未完成的心願嗎?」笑臉貓問。
我不知道。「工作,我想回去工作。」我勉強回答。
「不要管工作,其他還有嗎?」
「⋯⋯朋友小孩的滿月禮物還沒買。」真的想不出來。
「再想想看,想做就去做,不要等病好了以後才做。」笑臉貓重點提示。

「還有跟誰聯絡?」笑臉貓問。
「你、學長夫人⋯⋯,就沒了。」都被說成詛咒,哪能再聯絡。

「打算何時去顱薦治療? 」
學長已經打聽到地址。
「頭昏腦脹沒辦法打電話去預約。」
連閱讀治療所的線上網頁都很吃力。

「現在不去,是要等好了再去嗎?」
笑臉貓還真犀利。
「話是這麼說沒錯⋯⋯好,我再安排。」
可是,需要有人帶我去⋯⋯得徵求雙親同意,有點為難。

掛上電話,我走回房間坐在書桌角落的地上,思索笑臉貓的提問。
人生到底要做什麼?哎,這半年就是想破頭還沒想出來才苦惱。
想著想著,抓了抓頭髮,不,不要死⋯⋯美術館還在瀨戶內海岸邊、十八折小籠包還在爐上⋯⋯我不要等死後才發現自己沒活過,腦中突然冒出《自癒力》病友呼喚,“我一定有辦法活下去,只是還沒找到方法而已。”

我吸一口氣,端坐身子,啟動大腦重新審查策略,這次得找出對的方法。
心中疑團再次浮現,白日能不能睡?大腦認真交叉比對過往經驗:三個月前,我可以先睡一整個下午接著晚上繼續呼呼大睡;同理可證,如果能睡著,白天和晚上都能睡。混亂中,我得到一個重大結論:白日可以睡,只不過,這個結論顯然違反所有專家意見。

正當我對這個結論感到吃驚時,母親走進房間在我身旁地板坐下。
「媽,我有一個想法。」
我引經據典長篇大論試著尋求母親支持我的最新策略,那就是白天也要盡情大睡特睡。
我越講越有自信,母親眉頭越皺越緊,我清楚看見那個撲克牌表情暗示著我正自毀前程。
「這⋯⋯這,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母親口氣充斥著無力與不耐煩,她急忙起身離開。

這才明白,紅心撲克牌士兵唯一的任務就是防止A醫師在白日睡著。
接下來,客廳傳來紅心八和紅心七大聲喧鬧,我神經衰弱的耳朵聽得字字分明。

紅心七先低聲來一段開場白。
紅心八隨即大吼「白天怎麼還能睡!」碰,他奮力把報紙甩到小茶几上。「沒辦法,她要靠自己。」
房內的我瞬間孤立無援,事情不是這樣,我很努力活下去。

我站起來走到門邊面對撲克牌,「可是,我覺得應該試試看,說不定有幫助。」我扭動嘴唇發出微細聲音。
紅心八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他板著臉孔拿著盾牌舉起長矛高分貝反擊,「你要堅強,如果你不站起來,世界上沒人可以幫你。」
我還想提出有效論證辯駁,可是就在此刻,我看到紅心八剛剛好不容易忍住的淚光在眼角閃爍。
我用牙齒咬住嘴唇片刻,然後轉身奮力甩上房門。

站在門後,A醫師緊握雙手聲嘶力竭吶喊:「 我不是這樣的人!」

淚水,就像沒關緊的水龍頭嘩啦啦瘋狂流到地板。你們能保證我會好嗎,如果情況變更糟怎麼辦。你們能代替我過我的人生嗎?你們能為我的人生負責嗎?你們真的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嗎?我的心大聲地發問,卻沒敢說出來。

的確,所有醫學專家博士權威都持相反意見。
怎麼辦,難道真的要背道而馳?啜泣良久,我鬆開雙手拳頭,後背靠著門板慢慢滑下跌坐在地,隔著門對外大喊,「好,這次就相信你們,就照你們說的做吧。」

我用手背抹了臉頰,從地上掙扎慢慢爬起走到床邊倒下。
可是,我不是懦夫,我不是弱者,我真的不是這樣的人。
等,請你等一等,給我時間,讓我證明我不是這樣的人。
我手腳發軟兩眼直愣愣失神地盯著白色牆壁上斑駁淺痕。

時間,我還需要更多時間。等,除了等,什麼都不能做。

“如果在沙漠裡感到孤單,就算在人群裡也同樣孤單。”蛇對小王子說。

夜已深,吞下藥,關了燈,爬上床,手腳等著三不五時麻刺電。
一如往常,先觀想《自癒力》意念,然後虔誠地向老天爺祈禱。

四周寂靜幽暗,內心突然一股衝動好想問世界上,還有誰贊成我大白天可以躺下來睡覺?請舉手。

(連你也沒舉手。)

我好孤單。


參考書目:
1. 史考特・史塔索:我的焦慮歲月,天下文化,臺北市,2014。